曹雪芹的家世很是神奇。周汝昌说,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曹雪芹的家世,那就是“贵贱之间”。什么意思呢?这要从曹雪芹的祖辈们说起。满族建立大清帝国期间,尤其是在早年四处征战时,到处掠夺马匹及人口,人口充作奴隶,数量众多。当时在辽宁铁岭的曹家,就变成了满洲皇室的奴隶,从此曹家世代都是“包衣”人。“包衣”是满语的音译,意思是“家里的”,所以“包衣”人就是家奴。家奴身份本是不幸的,但曹家跟的主子,是正白旗旗主多尔衮,就是第一位满洲皇帝顺治帝背后的摄政王,权势最大,曹家就是跟着这样的主子进了关。因此,曹家也跟着得势,日益兴旺。清朝有句话叫“不分满汉,但问旗民”,曹家虽然不是满族血统,但是却属于正白旗,所以后来的曹雪芹也算是八旗子弟。
清朝统治者入关后设立了内务府。内务府的官员都是皇家的家奴,他们替代了太监,处理皇家的各项私事,包括皇家的财产、收入、饮食、器具、玩乐等。内务府的人,绝大多数是早年被俘、转为奴籍的汉人。他们的处境,就是“贵贱之间”。一方面,他们是奴隶,地位低微,生死婚配全由主子做主,不仅自己无法摆脱奴隶身份,而且子子孙孙都要世代为奴;但另一方面,他们与皇家关系非常密切,从物质生活到做官的出路,都比一般的汉人,甚至比满人都要优越得多。他们往往被派遣担任某些经济要职,成了皇帝的“钦差大员”,地位很高。可见,内务府的包衣人是一种身份极其特殊的、清代社会的畸形产物。他们在最高统治集团内,是被压迫、被剥削的受害者,但他们在集团之外,又是压迫别人、剥削别人的加害者。曹雪芹的家族,就是这“又贵又贱”的奇特家世中的一个。
曹雪芹的曾祖父叫曹玺,他的妻子孙氏是顺治帝第三子玄烨的教引嬷嬷。你要知道,当时的皇子并不是由亲生母亲抚养,皇子和生母只是在特定的时间见见面,而每天陪着皇子的,就是教引嬷嬷,除了照顾小皇子的生活起居,还要教给皇子知识、礼仪、道德和待人接物的方法,所以,皇子玄烨和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的感情自然非常深厚。玄烨也就是后来的康熙皇帝。康熙帝继位后,为了答谢孙氏的养育之恩,就派遣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到南京做江南织造监督。
这个江南织造监督,办公地点在南京,主要为清代皇室采办绸缎、布匹,每年都达到数万匹之多,此外还兼管过盐务和铜的生意,是个绝对的肥差。随着康熙朝的六十年盛世,曹家也享受了半个多世纪的荣华富贵。康熙帝六次南巡,曹家四次主领接驾,康熙帝就住在织造府中。有一次接驾中,康熙见到了他当年的教引嬷嬷孙氏,还为她手题了一块匾,曹家的荣华富贵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。在《红楼梦》中,王熙凤就曾提到皇家南巡的事情,“若早生二三十年”,就能赶上“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”的盛况。这兴师动众的接驾无疑代表着无上的荣耀,但也使得曹家为应对这种巨大的场面造成了日后的亏空,埋下了无穷的祸根。
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是康熙的伴读,也就是从小一起上学的小伙伴,后来又做了康熙的御前侍卫,才智过人,擅长骑射。曹玺去世后,康熙就让曹寅先到内务府任职作为资历过渡,然后担任苏州织造监督,后来就继任江宁织造,并兼管苏州织造事务。曹寅来到苏州后,在当地结交了许多诗人和名流,工作之外,还热衷于参与文学艺术活动。第一部《全唐诗》的巨编,收集诗篇近五万首,就是由曹寅主力编印的。曹寅是藏书家、书法家,也是一位诗人,他的创作还得到了当时一些高级名家的赞赏。曹雪芹的文学天赋,或许就是从他祖父那里打下了基调。
总之,在康熙的恩宠下,曹家在南京度过了半个世纪荣华富贵的日子。《红楼梦》中描写的环境,刚好能和曹家早年的生活对应上。《红楼梦》开头的那僧人携那块“通灵宝玉”下凡要去的地方,是“昌明隆盛之邦”,对应到曹家就是康熙盛世;“花柳繁华地”对应到曹家就是南京;“诗礼簪缨之族”“温柔富贵乡”,当然就是曹家的江宁织造府。
曹寅五十五岁时因病身亡,在他死后,江宁一带的人们为了纪念他,还给他建了一座祠庙。曹寅死后,康熙帝命他的儿子继任江宁织造,但他的儿子刚上任两年,也突然病亡了。这时曹寅的家庭成员只剩下婆媳二人,康熙帝于心不忍,下令命曹寅的弟弟给嫂子过继一个儿子,并由他再次继任江宁织造。这个被选中的小孩叫曹頫,他就是曹雪芹的父亲。
中国有句古语叫“假子真孙”,意思是说,没有真儿子了,就认个假的,但等这个“假子”生了男孩,就成了“真”的孙儿,“假子”的下一代当“真”的来看待。“真孙”曹雪芹受到了祖母的百般疼爱,但是一方面他又不太受父亲喜欢,这一点和《红楼梦》中的贾宝玉倒是颇有些相似。
不过曹家的兴盛并不能长久,正如《红楼梦》中曾“鲜花着锦、烈火烹油”的贾府,走上了由盛转衰的道路,现实中的曹家,也即将迎来厄运。
1722年,康熙皇帝驾崩,曹家依靠的这棵大树轰然倒塌。周汝昌认为,在康熙皇帝生前九子夺嫡的复杂政局中,曹家作为世代家奴、江宁织造监督,与这些皇子都得打交道,周旋在各方势力之间。最关键的是,曹家在政治上赌错了,他们把赌注押在了八皇子身上,而我们都知道,最后胜出的是四皇子胤禛,也就是后来的雍正帝。雍正上位后,开始动手对各方进行警告和清洗,其中就包括曹家。也就是从此时开始,曹家无可避免地走上了一条衰败之路。
而曹雪芹,正是曹家开始衰败时出生的。
雍正二年,曹雪芹出生。这时的曹家已经不太好过,织造库亏空高达八十一万两,而且正值江南罕有的大旱,还闹了蝗灾。但巧合的是,就在曹雪芹出生的三天后,五月初一这天,突然天降甘霖。曹頫给曹雪芹起的名字叫“霑哥儿”,“霑”字上头是个“雨水”的“雨”,下头是三点水的“沾”,有雨水充足的意思。
曹雪芹的出生可以说有些“生不逢时”,他只赶上了曹家的最后一小段辉煌。而“生不逢时”也是《红楼梦》中多数人物的处境,小说中的贾府,也已经处于“末世”阶段。
雍正四年,曹雪芹的大姑丈,也就是爷爷曹寅的女婿平郡王被革爵圈禁,曹雪芹的祖姑丈傅鼐被九条锁链拿住、流放黑龙江。又过了一年,曹雪芹的舅太爷、曾经担任过苏州织造,跟曹家关系极亲密的李煦获重罪。就在这年,经历了无数小灾小难的曹家也终于家遭剧变,此时的曹雪芹只有三岁。
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五日,曹頫被罢职;十二月二十四日,在百姓们举行“祭灶”的大礼之日,雍正下令,查抄曹頫家产、捉拿曹氏家人。圣旨中写道:“江宁织造曹頫,行为不端,织造款项,亏空甚多”,“将家中财物,暗移他处,企图隐蔽,有违朕恩,甚属可恶”。但等看到曹家的家产清单时,按照史料记载,雍正帝“闻之恻然”,也就是严酷的雍正看了都有些不忍心。因为与当时的高官大户相比,曹家的家产实属不多,家产清单中甚至还有当票。于是雍正把在京的一处住房拨给了曹頫家,曹雪芹在北京的生活也就此开始。
小曹雪芹在北京的住处在外城偏东,崇文门外南边一个叫蒜市口的地方。院子一共有十七间半房屋,在北京是个最简单的“四合院”的规格。因为曹家家道中落,所以只能居住在外城,而非内城,但正因如此,小曹雪芹比内城和皇城里的孩子们,更多接触到了“闲书”和“杂学”。
曹雪芹是个从小聪慧的孩子,小时候还曾因为偷听西洋人讲外国故事,挨过父亲的打。他讨厌要学的那些“正学”,而喜欢“杂学”。当时的“正学”就是那些为了写“八股文”而读的经典书目,而“杂学”则是指那些诗词歌赋、民间通俗文学等。“杂学”是被贬斥的,是“不守学规”、不允许学生看的,想读只能偷偷读。因此,居住在外城的小曹雪芹,常常冒着风险自己去求索一些“杂学”书籍,这也引起了长辈的斥责。《红楼梦》中的贾宝玉也“愚顽怕读文章”,喜爱诗词,被长辈视作“不务正业”,挨过不少打骂,这和小曹雪芹也是颇为相似。
直到小曹雪芹七岁时,经过了七年多的斗争与镇压后,雍正掀起的政治风暴接近尾声了,曹家也开始好过了些。家境日益好转,曹雪芹逐渐恢复了“公子哥儿”的身份与生活环境。雍正十三年,雍正去世,乾隆皇帝即位。新皇帝提出一条训谕,要人们“亲亲睦族”,意思是说,亲善优待宗室血亲,保持皇族的内部团结和睦。曹家的亲戚和熟人们一改往日被打压的困境,开始升官加爵,曹雪芹重新变成了世家公子,开始了“锦衣纨绔,饫甘餍肥”的生活,成了当时“八旗子弟”阔公子中的一员。
曹雪芹从小就“不务正业”,到了少年时期,他又爱上了诗词和戏曲艺术。诗本是“杂学”,戏曲更不入流。当时的戏曲演员叫“优伶”,他们的社会地位极低,但雪芹迷上了戏,也迷上了一些名角。本身与“戏子”相混已经是大逆不道的放浪之举,而雪芹竟然还“粉墨登场”了,自己去演了戏。这在重视礼法和家教的旗人家庭看来,真真是大逆不道,于是曹雪芹也迎来了最严厉的家法——圈禁,也就是被禁足在家了。
曹雪芹也是一个这样的人,他把自己的真情抛洒到了万物中,“与花鸟同忧乐,与木石为弟兄”。其他人不理解他,于是用“痴人”“怪物”形容他。《红楼梦》中率真的宝玉也是这样,仆人曾笑话他:“时常没人在跟前,就自哭自笑的;看见燕子,就和燕子说话;河里看见了鱼,就和鱼说话;见了星星月亮,不是长吁短叹,就是咕咕哝哝的。”宝玉被评价“疯傻痴病”,雪芹又何尝不是呢。写宝玉,曹雪芹也是在写自己。
不过,曹雪芹没能这么一直这么“纨绔”下去,他的“公子哥儿”生活即将彻底结束。乾隆三到五年,朝堂又发作了一场惊涛骇浪,几支重要的亲王之家暗地勾连,计划政变,但最后以失败告终。但在这场政变中,曹家又被牵连了,再次被抄家问罪,这次比上次更为彻底,真如《红楼梦》的结局般,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。从此以后,无论是官方档案还是私人记载,曹家人之后去了哪、做了什么,都再无记载。没有人能确认之后曹雪芹有没有参加科举考试,只知道他短暂地在内务府当了几年差,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段稳定的生活。离开内务府后,他就进入了流浪的后半生。
曹雪芹一个公子哥儿,不懂生计的事,也没有营生的手艺,甚至起居都是不能自理,需要人服侍,他只能投奔亲戚,寄人篱下,过着寄食的生活,还曾经短暂地做过富贵人家的家教。无亲友可投靠时,他还住过庙院、马棚。在流浪的路上,曹雪芹还在不懈地写书。“世态炎凉”是《红楼梦》中的一大主题,或许正与曹雪芹此时的经历有关。
后来,曹雪芹流浪到北京城外,居住在北京的西山一带,靠卖字画,以及亲友的救济维生。虽然物质生活困苦,但曹雪芹是个精神世界极其丰富的人。有人记载,他“体胖,头广而色黑,善谈吐,风雅游戏,触境生春;闻其奇谈,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”。不少人喜欢看曹雪芹正在写的《红楼梦》,催着他赶紧往下写,这时曹雪芹就会说,你给我弄来南酒、烧鸭,我吃饱喝足就给你接着写。曹雪芹的能言善谈、才华风度,吸引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人,也成为他日后的挚友。
落魄困顿中,曹雪芹仍在继续写《红楼梦》。周汝昌先生说,曹雪芹一开始写书或许是兴之所至,后来写书则是在困苦中作为精神上的寄托,而再后来,写书逐渐成了他的事业,乃至于他活下去的意义。
乾隆二十八年,曹雪芹唯一的儿子染上痘疹死去,曹雪芹悲痛欲绝,不久后也病倒了,这一年的除夕,曹雪芹离世。这位伟大的小说家,就这样留下了一本“未成”的小说《红楼梦》,与世长辞了。《红楼梦》的开卷之前有一段曹雪芹的自白,感叹自己辜负了父兄、师长、朋友的教诲规劝,以致“一技无成,半生潦倒。”这就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小说家,对于自己人生的看法。在写小说等同于写“坏书”的年代,他在生前未能获得应得的荣耀,甚至在落魄与悲痛中结束了一生;但在他身后,曹雪芹这个名字家喻户晓,《红楼梦》成为四大名著之一,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一座巍峨的高峰。